大陸七O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首部曲 

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追求自我獨立的情況下,難免要與複雜的社會背景交織在一起,陷入複雜人事糾葛,歷史名女子的傳奇人生是如何演變的呢? 讓我們來還唐朝豪放女一個清白吧!

前情提要:

新郎官李言與太學同窗好友尉遲鈞在京師長安近郊的長樂坡上,焦急等待著新娘一行的到來,幸好迎親隊伍總算來得及趕在城門宵禁前趕到。新娘裴玄靜生平第一次 來到長安,坐在馬車裡,她不時滿懷好奇愉悅地往車窗外的大街看,初次感受帝國京都的雍容氣象。一行人的目的地是尉遲鈞的府邸勝宅,今晚將有一場為新娘接風 洗塵的婚前盛宴……

卷二 夜宴

帝國京師長安位於龍首原以南。這座由北周皇族宇文愷設計的都城,是按照《周易》「乾之六爻」的釋意來規劃的。全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完全採用東西對稱佈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共十四條,街道寬廣,綠樹成行,人工開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分成一百零九個里坊居民區和東、西兩個集市,街道縱橫,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白居易在詩句中所描述:「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朱雀大街還是京城所治二縣的分界線,其東為萬年縣,其西為長安縣,合稱為「赤縣」。

不過,如此磅礴壯麗的城市,一到夜晚則完全是另一種風景──寧靜漆黑,惘然莫測。這是因為長安實行里坊管理制度:坊里的四周以圍牆封閉,每面僅開一扇門;而皇城南邊四列三十六坊只開東西兩門;城門和坊門早晚都要定時開閉,以擊鼓為準;並實行宵禁制,犯禁者一旦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便要遭到拘禁鞭撻。因而有許多人熱愛長安,唯獨不愛長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個。

李言時任鄠縣縣尉一職,本待親自前去緱氏迎娶新娘,但時值金秋九月,正是秋遊的大好時節。鄠縣風光秀麗,自古以來便是王子公孫的偏愛之地,昔日漢武帝劉徹甚至還準備在這一帶擴建上林苑,幸得為東方朔諫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親國戚都在鄠縣擁有大莊園。作為負責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著忙亂一番。湊巧的是,京師長安近來出了個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專門偷竊有錢人家的貴重財物,不留任何痕跡,號稱「飛天大盜」。京畿各縣均為追捕此盜而焦頭爛額。李言職責所在,一時難以脫身,只好請堂兄李凌代己前去河南迎親。前幾日接到山東貢生黃巢捎帶的信後,李言已經按改約的時間趕到長樂驛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靜一行。

長樂驛位於長安城通化門外東七里的長樂坡上,地勢頗高,風景也好。此時正是日落時分。斜陽的餘暉洶湧著灑向天地,給萬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連人都多了幾分光亮。不遠處的滻水粼粼閃爍,波光中夾雜著點點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條光潔而華麗的錦帶。南邊的終南山本已經為秋風妝點得五彩斑斕、濃淡不一,被夕陽一照,更呈現出一種馥郁得化不開的姹紫嫣紅──紅的更紅,如同燃燒的火焰;黃的更黃,泛出金子般的奪目光芒。燦爛輝煌如此廣袤寬闊,無邊無際,著實令人驚歎,雖畫工設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來得及穿上早已預備好的黑色吉服,依舊是平時一身深青色的長袍,看上去完全沒有心思欣賞眼前的美景。他素來精明幹練、遇事冷靜,此刻卻憂心忡忡,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焦急,不停地張目遠眺。原來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新娘子一行卻還未到。要是一行人錯過了戌時夜更時間,到時長安城門關閉,他們無法進城,便只能在長樂驛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來的還有昔日在長安太學的同窗尉遲鈞及其隨從崑崙。按照事先的計畫,迎到新娘一行後,今晚便在尉遲鈞位於長安親仁坊的勝宅中留宿。

于闐王子尉遲鈞身材低矮,面容平平,連鼻子也扁塌了下去,只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于闐人,樣貌有別於中原,但還是與中原人有七分相像。崑崙則一頭黃髮,深陷的眼眶中一雙綠色的眼珠,鷹勾一樣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時被拐賣到長安做奴隸。主僕二人都穿著一身色彩濃重的胡服,尉遲鈞翻領窄袖外衣加五彩條紋褲,崑崙則是一身紅綠相間的過膝長袍,頭上還戴著頂褐色的卷檐胡帽,在如血的殘陽中格外引人矚目。

尉遲鈞顯然也跟李言一樣擔心時間問題。他知道下個月即將在尚書省舉行科舉考試,各地趕來長安參考的貢生和生員源源不斷。加上正值長安商旅貿易的黃金季節,來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門為東來第一門,長樂驛為長安城外距離通化門最近的驛館,如果不早去驛館訂房,一旦城門關閉,來不及進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長樂驛定會人滿為患,要想歇宿,就只能去更東面的灞橋驛,不但多了二十來里的路程,而且灞橋東就是大市集,商旅雲集,恐怕等到趕去時也無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徵詢地問道:「少府,是否需要先派崑崙趕去長樂驛訂房?」

李言一時沉吟不語,訂房事小,他另隱有一層擔憂:「今晚尉遲鈞特意預備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請幾名在京的太學同窗,打算借為新娘子接風洗塵的機會小聚一下。萬一不能及時進城,豈不是要讓他們空等?」

尉遲鈞見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張地吩咐道:「崑崙,你先趕去驛館訂下六個房間。」崑崙操著生硬的官話答應了一聲:「是的,殿下。」未及走開,便聽見馬蹄得得,一騎飛馳而來。崑崙眼尖,一眼認出馬上的騎士,驚訝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遲鈞定睛一看,果真是與自己交好的江東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於東市的絲綢鋪剛好毗鄰尉遲鈞手下經營的葡萄酒莊,二人頗為熟稔,多有來往。不過,幾天前李近仁才離開京師,趕回江東辦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遲鈞搶上前叫了一聲:「近仁兄!」

李近仁絕料不到會在此遇上尉遲鈞,生生將馬拉住。那馬一聲嘶鳴,高高躍起前蹄,登時揚了李言一臉塵土。李近仁也顧不上許多,躍下馬急問道:「殿下,你怎會在此?」尉遲鈞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李近仁失聲道:「原來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適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問道:「足下可曾見過一隊迎親隊伍,其中有輛墨車?」李近仁點點頭:「嗯,適才過滻水橋時見到過。」尉遲鈞急忙叫住崑崙:「不必去了。他們就在後面不遠處,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聲「多謝」,奔上長樂坡高處。果然見前面有塵土揚起,一小隊車馬正迤邐行來。當先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凌。

尉遲鈞性喜熱鬧,也不及細問李近仁為何半途折返長安,便直接邀請他參加晚上為新娘接風的宴會。李近仁點點頭:「正好。」尉遲鈞一愣,問道:「什麼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還有急事,回頭再說。」抱拳作別,飛身上馬。尉遲鈞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時間就快到了!你的事還來得及辦麼?」李近仁也不作答,僅揮了揮手,便打馬離去。

過了一會兒,李凌等人行近。李凌一見李言面,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背後裴玄靜乘坐的馬車,豎起了大拇指。李言以為堂兄誇讚新娘美麗,心中甚喜,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不便表露,便只是微微一笑。又見裴玄靜已經掀起車簾,不及與李凌多交談,急忙上前詢問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紹尉遲鈞相識,大致交代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靜微微點頭,只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憑君等安排。」再無別話。新娘素有沉靜少言之名,李言早已經知曉,也不以為意。倒是尉遲鈞覺得新娘的這份氣度頗為熟識,有似曾相識之感。

簡略寒暄過後,眾人立即各自上馬,趕著進城。其實此刻才值酉時,離一更時間起碼還有大半個時辰。但李言心中總壓著塊大石頭,不斷催促眾人快些趕路,直到進了通化門,才長噓了一口氣。尉遲鈞趕上來笑道:「少府,時間還早呢!你這樣著急趕路,也不怕累壞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頭一看,裴玄靜正從車窗露出半邊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長安城。她乘坐的是傳統婚禮所用的墨車,車馬門窗一應全黑,襯托出她的面容越發瑩白如玉。其實早在定聘的時候,李言已經在裴家見過裴玄靜不只一面,此刻一望,仍然有當日初見的心驚感覺,一時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熱流湧上了心頭。

只聽見尉遲鈞又道:「少府,我命崑崙先快馬趕回親仁坊做準備,我們幾個帶著新娘子繞一趟務本坊,如何?」李言回過頭來,問道:「為何要繞道務本坊?」話一出口,便明白過來,「殿下是有意想從太學門前經過?」尉遲鈞笑道:「這只是其一。如果不繞道務本坊,勢必要經過東市,此時正快要到夜更,進出那裡的人極多,車馬多有不便之處。萬一耽擱了,你我犯禁被抓進京兆府倒不打緊,難不成讓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監獄裡度過?」李言也笑了起來,道:「還是殿下考慮得周全,繞道務本坊並不費事,就依殿下的計議。」

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叫道:「李凌兄,你們終於到了!」李凌回頭一看,正是三鄉驛有過一面之緣的黃巢,急忙上前致謝。黃巢哈哈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尉遲鈞笑道:「怎麼,你不安心在勝宅中做客,又跑出來逛了。」黃巢笑道:「逛了逛東市。」原來黃巢將信送到尉遲鈞處後,二人都是豪邁之人,一見如故,是以尉遲鈞便留黃巢在府中做客。

當下眾人互相廝見過,李言、尉遲鈞、黃巢領先而行,裴玄靜乘坐的墨車居中,李凌與牛蓬斷後。裴玄靜還是頭一次來到長安,悄悄掀開簾子打量,只覺眼前一切都很新鮮,街道之寬廣,建築之雄偉,均為自己生平之未見。街道的路面更是以白沙鋪成,據說是為了防止下雨時黃土泥濘。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兩側的臨街建築,竟然沒有門,連一扇窗戶也沒有。忍不住問了李凌,才知道長安自唐朝立國以來,一直採取封閉的坊市體制。一個坊區便是一個單獨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圍牆,設下大門,居民出入均須經過坊門。住戶即使臨街,也嚴禁在房屋和圍牆上開門開窗,違犯者要按照違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處罰。

黃巢雖早來了長安幾日,也很不喜歡這項制度,不無惋惜地歎道:「臨街卻不能觀賞街上的風景,跟錦衣夜行毫無分別,豈不是十分可惜?」頓了頓,突然豪氣干雲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廢除這項制度。」

這話照李言聽來,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黃巢一眼,卻見他正興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這小子剛才說了要掉腦袋的話,還不以為意,看來不過是無心之語。」但心中有所警惕後,不願意再與黃巢並騎,便有意落後,改與墨車並行。

尉遲鈞本是于闐人,對政治又沒有任何興趣,竟然沒有任何反應,還接著黃巢的話頭道:「你別說,黃巢兄,還真有膽子大的,冒險在臨街的樓上開一扇小小的窗戶,以便觀望大街上的風景。人們稱這種小樓為『看街樓』。不過,這種人家都是有來歷背景的,不是貴戚,就是宰相,要麼就是內臣,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不怕被御史彈劾。」頓了頓,又道:「大中年間,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樓。後來李景讓上任御史大夫,其人剛直自持,不畏權貴。宰相們久聞其名,都懼怕被上書彈劾,主動用泥封住了看街樓上的窗戶。」黃巢道:「這倒也是一件奇談。」尉遲鈞道:「你可知這李景讓是誰?」

黃巢未及回答,尉遲鈞一指後面,「即是李言和李凌的伯父。」他本以為對方會驚愕甚至欽佩,不料黃巢心中正想著其他事,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尉遲鈞心想:「這位黃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繞過東市,剛到務本坊東門處,突然響起了一陣鼓聲,由遠及近。片刻後,全城都響起鼓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裴玄靜不明所以,愕然問道:「這鼓聲是要做什麼?」李言道:「這表示就快到夜禁時間了。」

原來唐朝長安實行夜禁制度,夜鼓鼓絕,街禁行人;曉鼓鼓動,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後,坊里、東市、西市的坊門都要關閉,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門才可打開,讓居民進出。夜禁時間從一更到五更,若這個時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時打得很重,因之喪生者也有。唯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燈會(正月十五)當日及節日前兩天,朝廷才會開放夜禁,准許開放長安夜市。

裴玄靜出生後,一直跟隨致仕的祖父和母親閒居山野,祖父只喜舞槍弄棒,母親僅好談玄論道,她於鄉里長大,只大約聽人提過西京長安繁華似錦、金銀如海,從未聽說什麼夜禁。李言見她更加一頭霧水的樣子,耐心解釋道:「夜更前,長安城中會開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聽見,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時間了。敲四百下後,城門關閉;再敲四百下,坊門關閉。」裴玄靜奇道:「關閉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門、坊門一旦關閉,負責城防治安的金吾衛士就會紛紛湧上街頭巡邏,四處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靜還待再問,前面尉遲鈞已經催促起來:「快點!快點!不及時趕到親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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