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O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首部曲 

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追求自我獨立的情況下,難免要與複雜的社會背景交織在一起,陷入複雜人事糾葛,歷史名女子的傳奇人生是如何演變的呢? 讓我們來還唐朝豪放女一個清白吧!

前情提要:

尉遲鈞性喜熱鬧,也不及細問李近仁為何半途折返長安,便直接邀請他參加晚上為新娘接風的宴會。過了一會兒,李凌一見李言面,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背後裴玄靜乘坐的馬車,豎起了大拇指。李言以為堂兄誇讚新娘美麗,心中甚喜,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不便表露,便只是微微一笑。又見裴玄靜已經掀起車簾,不及與李凌多交談,急忙上前詢問一路是否辛苦,新娘素有沉靜少言之名,李言早已經知曉,也不以為意。倒是尉遲鈞覺得新娘的這份氣度頗為熟識,有似曾相識之感........

卷二 夜宴II

一行人總算及時趕到親仁坊西門。黃巢打量了四下,好奇地問道:「咦,這邊我怎麼沒來過?」尉遲鈞笑道:「你每次均走東門或南門,這是西門,當然沒有來過。」

西門坊正王文木守在西門聽著鼓聲,預備鼓聲一歇便按時關門。見到李言和李凌先領著一輛墨車進來,卻淨是不認識的生面孔,料到又是去于闐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計算著要不要攔下盤問,尉遲鈞已經進來,打了一聲招呼:「王老公!他們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願與王文木多交談,話音未落,雙腳一夾,催馬疾行,立時擦肩而過。王文木這才反應過來,追在背後叫道:「喲,這不是王子殿下麼?殿下今日怎麼改走西門了?」尉遲鈞恍若未聞,急急策馬向前。

黃巢知尉遲鈞素來和善可親,沒有絲毫王子的架子,對他此舉頗為納罕,拍馬追上去問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遲鈞微微一笑:「黃巢兄新來還不知情,王老公是個酒鬼,喝醉了愛罵人,是我們這親仁坊裡頭一號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什麼,有意無意將目光投向右首。

黃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那是一座道觀。門聯的橫梁懸掛著一塊黑色豎匾,上面寫著「咸宜觀」三個鎏金大字。用筆酣暢淋漓,點畫激越,粗細相間,虛實相伴,隨勢而就,章法猶如潺潺流水一貫直下。只是黑漆剝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現斑駁之色,顯見經歷了不少年頭的風刀霜劍,散發出一股奇特的神祕氣息。大門的兩個銅環上,尚插著兩束枯黃的茱萸,似是重陽節日的留痕。緊閉的大門兩旁,盛開著大片黃色的菊花。那黃色並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黃,彷彿經年的黃麻紙,暗暗淡淡,卻也柔柔和和,融融冶冶、與古色黝然的道觀相得益彰。

只聽得「吱呀」一聲,咸宜觀大門突然開了。濃郁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輕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出來。男子約莫三十餘歲,一身便服,衣飾甚是華麗,但臉上卻滿是愁苦之色,彷彿正遭逢什麼傷心之事。女道士則二十歲出頭,著一身交領斜跨的碧綃道袍,佇立於薄暮當中,眉目如畫,人淡如菊,天然絕麗。黃巢一見之下,只覺得胸口被石頭重重砸了一下,立時便呆住了。

只聽見那男子抑鬱地道:「我走了。」言語中頗為不勝留戀之意。女道士卻只是淡淡道:「嗯。」似乎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眼簾,看到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黃巢。剎那間,黃巢似乎看見女道士對自己笑了一下,頓覺一種脈脈幽情,從心底深處一圈一圈地蕩漾出來。他尚在發怔,她卻已經轉身進去,重新掩上大門。

黃巢一直緊盯著女道士從視線中消失,直到大門關上,依舊有些茫然而迷離。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華服男子還站在道觀門口,幾乎要懷疑適才的佳人麗景惘然如夢。

華服男子有些悶悶不樂,深深歎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意外看到了尉遲鈞,遲疑一下,才勉強招呼道:「王子殿下。」聲音卻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悅耳之極,與他深沉憂慮的面容很是不符。

尉遲鈞急忙下馬回禮:「李將軍!」黃巢不明對方身分,也跟著下了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將軍態度十分漠然,僅只是大模大樣地朝尉遲鈞點了點頭,也不理睬黃巢,便自顧自地向西門走去。

鼓聲便在這時候停了下來,尉遲鈞急忙叫道:「李將軍,坊門已閉,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簡陋,就請去將就盤桓一晚。」那李將軍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前行。尉遲鈞歎了口氣,心想:「也許他有聖上欽賜的金牌,暢行無阻,不必受夜禁限制。」轉頭卻見黃巢依舊緊盯著咸宜觀的大門,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尉遲鈞卻以為他在看咸宜觀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寶初『四明狂客』——賀知章所題。」黃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只是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問道:「適才出來的那位鍊師……」尉遲鈞道:「她就是魚玄機。」

黃巢一聽尉遲鈞言中之意,這魚玄機不僅貌美異常,還似乎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可是為何自己偏偏從來沒聽說過?又聽見尉遲鈞道:「那位李將軍就是李可及。」

 「什麼?他就是李可及?」黃巢當即大吃一驚。他雖然長期以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李可及還確確實實聽說過。

當今皇帝喜好音樂,日夜聽音樂看優戲,不知疲倦。樂工李可及擅於譜寫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辭婉轉曲折,聽者忘倦,京師長安的市井商賈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為「拍彈」。由此備得皇帝寵幸,得賞賜不計其數,更於本年三月被封為左威衛將軍。左威衛將軍官階正三品,與侍中︵宰相︶、中書令︵宰相︶、吏部尚書等中樞重臣級別一樣。昔日尉遲鈞先祖于闐國王尉遲勝以一國

之主身分入唐,獻名玉良馬,唐玄宗極盡攏絡,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職也不過是正三品的右威衛將軍。唐朝立國後,唐太宗確定朝廷文武官員六百餘名額,曾立下制度:「以官爵委任給天下賢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雜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開唐朝之先例,成為以樂工身分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確曾極力勸諫,但皇帝不予理會。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熱,是皇帝跟前最紅的人,可是為何偏偏在女道觀裡出現呢?

黃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向尉遲鈞問個明白,只聽見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頭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來了。這樣一來,黃巢自然不便再相問,當即退讓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遲鈞,遲疑問道:「王子殿下,確如你所言,坊門已經關閉。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擾一晚?」尉遲鈞大喜過望,連連道:「方便!方便!不叨擾!李將軍大駕光臨,寒舍定要蓬蓽生輝了。」稍一猶豫,又說明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場歡宴,言下之意其實是想邀請李可及也出席宴會。李可及全然不在意,只點點頭道:「嗯。我們走罷。」急不可待地當先而去。

尉遲鈞剛要轉身,卻見鄰居侍御史李郢正從西門方向走來,當即恍然大悟:適才李可及本來是要闖出坊門,但正好遇到李郢。他以優伶身分得任將軍,樹大招風,朝臣、士人均憤憤不平,現下正是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寵而驕」的罪名參上一本,難保不會掀起一場倒李的大彈劾。在唐朝,御史臺掌監察和執法大權,得罪御史臺的大臣是一件後患無窮的事,御史不但有權獨立彈事,彈劾確有犯罪證據的大臣,還可依風聞、傳說、嫌疑對百官進行彈奏,不管對方的地位何等顯赫。是以儘管李可及的官階比李郢高出許多,背後又有皇帝撐腰,但依舊有所畏懼,不得不主動避開李郢。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遲鈞多次參加宮廷宴會,知道李可及為人極謹小慎微,從來不多說話,並非傳說中那般驕橫,只不過多受了聖人的寵幸,導致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了。仔細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

李郢尚穿著淺綠的官服,大概是剛從御史臺辦完公事回來。腰間圍著一根九銙的銀帶,表明他的官階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餘歲,面黑鬚黑,一望便是個老辣的人物。據說他與宰相劉瞻私交極好,在朝中很有聲勢。不過最奇特的還是李郢的私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歲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豔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堅決反對男子納妾,對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極為反感。這一態度在當時殊為罕見,李郢也被視為異類。尉遲鈞對這位鄰居素來敬而遠之,只是微微點頭與他招呼,轉身向黃巢使了個眼色,各自牽了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懷心思,均沉默不語。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共同之處。實際上,李可及和黃巢這兩個完全不同來歷、不同身分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個女子。就連尉遲鈞,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這些鄰居們。

親仁坊住戶不多,主要的人家只有四戶:郭子儀的後人郭家占據了整個西北角還多;東北角則是侍御史李郢家;東南角為尉遲鈞住處。此處原本是安祿山最得寵時,唐玄宗為他在京城修築的豪宅,花費巨大,極盡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亂時,于闐國王尉遲勝將國政交給弟弟尉遲曜,自己親率五千兵馬,赴中原之難。安史之亂平後,朝廷將安宅賜給尉遲勝,改名「勝宅」。在親仁坊中,勝宅雖然規模不及郭家,卻最為氣派。尉遲勝餘生未再返回于闐,而是娶唐朝宗室之女為妻,終老於長安。尉遲鈞便是尉遲勝後人,名為于闐王子,實則在長安長大,與一般中原人無異;西南角則是咸宜觀,為昔日玄宗和武惠妃愛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裡面的壁畫、塑像全部為名家真跡:三門兩壁及東西走廊上的壁畫、殿上窗間的畫像,均為畫聖吳道子的親筆。殿前東西二神,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東頭東西二神、西頭東西壁,為吳道子和另一大師楊廷光合力所為。窗間畫像及唐玄宗、上佛公主等圖,為肖像畫號稱「冠絕當代」的陳閎所畫。舉遍京城道觀,薈萃如此多名家者,獨咸宜觀一家而已。

不過,雖是一巷之隔的鄰居,這四大戶之間卻從無往來。郭家先祖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史稱對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為功高蓋主而備受猜忌。郭子儀為了避嫌,立下家規:凡郭氏子孫,不得私下與王侯將相大臣往來。百年來,郭家均嚴奉祖先嚴訓,絕不輕易與人相交。此為眾所周知之事。李郢則為人剛直沉鬱,不苟言笑,上朝只談國事,下朝後清廉自守,與只喜好飲酒宴飲的尉遲鈞作風有天壤之別,當然也不會有往來。咸宜觀為清淨之地,尉遲鈞歷來敬慕,不過自從魚玄機入主咸宜觀後,情況大有不同。對這位一度名噪京師的奇女子,尉遲鈞總感到她除了美貌及傳說中的詩才出眾外,還有一層陰霾籠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自己于闐家鄉崑崙山上的茫茫迷霧一樣,神祕莫測。

到達勝宅時,李言一行早已經到了,李凌正指揮牛蓬和車者萬乘將幾口箱子一一搬下車,那裡面裝著新娘的嫁妝和隨身衣物等

裴玄靜剛下馬車,靜靜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舊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為秋涼的緣故,又在外面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領和袖口鑲拼著紅色的綾錦,莊重又不失嫵媚。她沒有盤時下女子流行的高髻,只是如同道士般將頭髮高高綰起,用一支銀釵插住,可能是為了旅途方便,倒也顯得簡練而清秀。尉遲鈞上前與裴玄靜正式打過招呼,又引見了黃巢和李可及。裴玄靜始終不發一言,只以微笑見禮。

尉遲鈞的侍婢蘇幕、甘棠聽到聲音,趕出來迎接主人。二女均只是二十歲出頭,容顏姣麗,梳著時下長安流行的高髻,額頭上還用朱砂描著斑紅的花鈿。蘇幕頭上戴了一大朵黃菊花,妍麗多姿,正應時節。甘棠的髮端則插著一支步搖,一步一搖,更見嫵媚妖嬈。

牛蓬一眼瞥見那步搖上面的垂珠來回晃動,垂珠旁的如花容顏更是彷彿畫中人一樣,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記自己手中還搬著一口箱子。他腳下正要上臺階,這一走神,立時一滑,趔趄中,懷抱的箱子脫手而出,摔在臺階之下。

李言和尉遲鈞見狀急忙趕過來,生怕摔壞了什麼東西。但見那箱子甚是結實,又剛巧摔在臺階下的泥面上,並無損傷,不過箱蓋摔開,幾本書冊和一尊塑像滾落出來。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腳亂地將東西重新裝回箱子。尉遲鈞好奇地撿起那尊長不過尺的銀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薩,束著高髻,頭戴蔓冠,下著羊腸大裙,雙手捧著荷葉型托盤,左腳彎曲,右腿跪於蓮花座上,法像極為莊嚴。

尉遲鈞問道:「呀,這尊銀菩薩是從哪裡得來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李言素知老友不愛珠寶器物,但他既有于闐王子的身分,自然閱物無數,能令他如此動容者,料到絕非凡物,不自覺將徵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靜已經悄然走了過來,低聲道:「這是家母心愛之物。」

尉遲鈞搖頭道:「這是尊捧真身銀菩薩,決非中原之物……」此時天光已暗,他又將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細查看蓮花座上的花紋。一旁的蘇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讓客人們在門外賞月麼?」尉遲鈞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禮了,實在該打!我們進去再說。」轉向裴玄靜問道:「娘子若不見怪,能否將這尊銀菩薩借我一觀?」裴玄靜微笑道:「殿下請便。」

尉遲鈞十分喜歡她的嫻靜有禮,致謝後又特意交代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問蘇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麼?」蘇幕答道:「韋保衡韋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經到了,正在花廳等候。」尉遲鈞心中奇怪:「李近仁適才匆忙離開,似乎有要事,怎麼這麼快就已經到了?」轉念心下釋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來不及辦事,所以乾脆直接來了我這裡。」

又聽見蘇幕遲疑道:「不過,杜少府還未到……」尉遲鈞與李言交換了一下眼色,李言歎道:「我早說有韋保衡在,杜智一定不會來的。」連連搖頭,表示對韋保衡與杜智二人交惡深為不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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