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三部曲


一部因家書、因懸念、因愛戀而引發家國興亡傾覆的歷史小說
山河在,草木深。花濺淚,鳥驚心。

阿蓋公主自願當政治籌碼,大理總管段功娶是不娶?
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朱元璋、明玉珍等民軍勢力分據各方,位處雲南深處、一向自成恬然小國的大理也難置身事外,先有漢人美女神祕造訪,接著天下至毒孔雀膽被盜,段功夫婦身上也多處莫名流血,幕後究竟有幾雙黑手?


前情提要:
身為王女,被身分左右著婚姻大事,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她本是個豪邁慷慨的女子,一念及此,亦不禁有些哽咽起來。正怏怏傷懷時,忽聽到南側傳來極細微的腳步聲,一轉眼,湖光瀲影的瞬間,她看見一名年輕男子正取下頭上的次工,露出一身漢人裝扮。段僧奴一時對這個漢人男子產生了濃厚興趣,僧奴自一出生便眾星捧月,受盡逢迎和奉承,還不曾這般受人冷遇。段僧奴氣惱不已,追了幾步,見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遲疑。忽聽到前面遠遠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儀長施秀的聲音。段僧奴嚇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叢中。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沒有見到一名十五、六歲的絳衣少女?」卻聽見那男子道:「沒有。」言語中沒有絲毫猶豫。段僧奴一時愣住,心想:「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是想幫我麼?他又為什麼要幫我?」

一‧無為寺IV
她是個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當即毫不遲疑地往山下而去。她當然不能從東面正門進寺,只好沿原路返回。到得蘭若樓自己房間的南窗下,暮色朦朧中竟見到那根繩索還掛在原處。想來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蘆畫瓢地縋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臥房,收了繩索,掩好窗戶,走過去敲了東面牆壁三下,輕輕叫道:「伽羅!伽羅!」又再敲三下,卻無人回應。見外面天色黑定,這才省悟伽羅等人必然是去食堂吃晚飯了。再從門縫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橫臥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見了,大約是被施秀發現,命人抬回他北面的紫竹院住處。段僧奴向來好動,此刻卻只能獨自悶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燈燭。無為寺不同於總管府,蘭若樓不設婢女,只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時有僕婦前來清掃整理。夜幕拉下,萬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囂完全褪去,少了伽羅的歡聲笑語,住處顯得異常靜謐。一陣難以名狀的寂寞悄然湧上她心間,但她也不敢輕易離開小樓,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見。

無為寺為東西向,主體建築共分三處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門、過廳、三座大殿、練武場、藏經閣,以及北廂房、南禪房。北廂房供寺內僧人居住,南禪房則提供掛單的游僧及香客居住,能進得了無為寺,香客的身分自然非富即貴;南禪房西首還有一座獨立的回光院,小巧玲瓏,為普照禪師的住處。過了藏經閣西面的樹林,一道高牆由南至北高高聳立,高牆後方便是「中院」,這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讀書習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廳、念書堂、翠華樓,世家子弟的住處則分佈在演武廳南北。翠華樓之西還有一處獨立院落,西倚蒼山蘭峰,東臨花苑,南側有救疫泉,北側種滿奇花異草、養有數十隻孔雀,這裡是藥師殿;此地原本沒有圍牆,但自從二十年前有人從殿內偷走大理祕藥孔雀膽,並以孔雀膽毒死大理將軍高蓬後,這裡便成為寺中禁地,加修了高牆,成為院中之院,被稱「後院」。由於無為寺地位尊崇特殊,於是跟陽苴咩城中的總管府同樣實行夜禁制度,天黑山門即落鎖,各要害處均分派武僧把守。中院、後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了晚上更是巡防森嚴。

雖然暫時可以在自己的房間安身,卻被逼得足不能出戶,宛若軟禁,段僧奴不免感到有些鬱鬱。並不全然是因為被迫逃婚的緣故,她本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從小到大身邊無時無刻都有一群好夥伴,前呼後擁慣了,此刻孑然一身,渾身不自在。不禁又想起,適才在蘭峰半山腰遇到的那個新鮮又神祕的漢人男子,心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今晚有沒有在寺中留宿?嗯,他不過是個遊客,諒來寺僧不會讓他進到寺裡。他生得這般器宇軒昂,應該不是普通人呀。哎,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胡思亂想著,面上又泛起了一陣紅潮。

正當少女思春時,忽聽到南窗下有重物濺水之聲,嚇了一跳,忙悄悄走過去,推開窗縫往外看,只見夜色闃然,水霧繚繞,並無人影,這才放了心,料來不過是水貂之類的動物;施秀搜尋不到她,應不至於仍從原路返回。段僧奴順勢倚在窗口,悵然有所感思,不知明日欲往何方,又不知何處可往。春風寂寂,長夜寥寥,月下花飄,幽香陣陣。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忽聽見窸窸窣窣一陣腳步聲,幾人走進院中,有人喟然憂道:「也不知道寶姬逃去了哪裡?」正是伽羅的聲音。段僧奴大喜,走到門邊剛要出聲叫喊,又聽見楊寶道:「寶姬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多半還在蘭峰上。」段僧奴一聽他說自己沒別的地方可去,語氣中大有同情憐憫之意,彷彿是在談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開門怒道:「誰說我沒別的地方可去?」院中幾人一聽見她的聲音,又驚又喜,急忙奔上樓來。伽羅拉起她的手,道:「原來寶姬還在這裡,可把我們幾個擔心壞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高浪也笑道:「寶姬真是聰明,虧得施秀還派了許多人出寺搜尋,哪知道正主卻躲在這裡。」

段僧奴一見到夥伴,早將所有的不快拋到腦後,笑道:「我與伽羅今晚有約定,當然要回來這裡了。」伽羅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見段寶,問道:「我阿弟呢?」伽羅道:「坦綽以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發脾氣,先回城去請夫人出面說情了。」段僧奴癟了癟嘴唇,道:「阿姆才不會為我說情呢,她什麼事都聽阿爹的。不過⋯⋯」頓了頓,又道,「阿寶對我倒真是好。」楊寶見二女在廊上說個不停,生怕被巡視的武僧發現,忙道:「先進伽羅房中再說。」

幾人進得房中,關好門窗後才點燃燈燭。段僧奴這才發現高潛也不在,忙問道:「高潛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嬌貴得緊,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語中對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羅也道:「今日高潛臉色一直不大好,我說要幫他看看是什麼毛病,他卻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醫術差,就讓他自己去藥師殿找我師父看,也不知道後來去了沒有。他晚飯都沒出來吃呢。」伽羅是藥師殿白沙醫師的弟子,頗精醫道。

段僧奴道:「嗯,高潛表哥自小就毛病多,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我阿姆說他天生羸弱。」她口中這般說,心中也著實有些瞧不起這個表兄,自小體弱多病,文才武功樣樣不行不說,性情又窩囊軟弱,毫無大志,她父親幾次叫他去朝中任職,學點本事,他卻始終不肯,雖說身世可憫,父母都被梁王買凶毒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零零一個人,可是在大理這樣的地方,即使是總管之子也得憑真材實料才能贏得尊重。事實上,在無為寺中習教的世家子弟,就數高潛和段文最為人輕視。

此時,高浪提到要吃些什麼,段僧奴這才感覺肚子有點餓了,叫道:「哎呀,我也還沒吃飯呢。」伽羅道:「呀,晚飯有寶姬最愛的乳扇和弓魚」忙一推高浪,催道,「你快去食堂看看還有沒有。」高浪心想:「這跑腿的事本該輪到高潛去做。」雖有些不情願,還是應了一聲出去了。

伽羅問道:「寶姬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麼?」段僧奴道:「你倒是猜猜看。」伽羅不願多想,只拿眼去看楊寶。楊寶道:「寶姬去而復返,確實是最聰明的法子。」段僧奴道:「你怎麼猜到我是去而復返?」楊寶道:「瞧寶姬的靴子和裙子,還是濕的呢。」段僧奴低頭一看,笑道:「真是呢。」忙摸索著回到自己臥室,找出乾淨衣服鞋子換上,又重新梳攏了頭髮,這才回到伽羅房中。三人說笑了一回,伽羅道:「但寶姬如此躲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楊寶,你平日主意最多,快想個好法子。」楊寶搖頭道:「沒有好法子。」伽羅道:「要不然⋯⋯我們設法把寶姬送去印度?」楊寶道:「不必著急。目下局勢未明,寶姬躲過這一陣子,事情或許會有轉機。」段僧奴忙問道:「什麼轉機?」楊寶道:「這…個…」他卻有所遲疑,不願明說。

原來照楊寶所想——如今西南三足鼎立:大理段家掌管雲南西部,梁王控制雲南東部,明玉珍則奪取了蜀中。三方勢力中,按理說本該梁王最強,然而歷任梁王與行省爭權,狠鬥了幾十年,甚至還各自調發軍隊,發生過幾次大規模戰爭,梁王最雖然占了上風,但自己的實力亦大為削弱,窮兵黷武,又妄想如同擊敗行省般剷除段氏,便陸續與幾任大理總管開戰,如今早已兵微將寡。明玉珍出身紅巾軍,人多勢眾,又以恢復漢人統治為號召,極得中原人心,但畢竟占據四川的時日不長,處境又四面受敵:北邊有陝西元軍精銳的威脅,東邊湖北、湖南是他死對頭陳友諒的地盤,南邊有梁王孛羅,西南邊面對的則是大理段氏勢力,尤其深受段氏羈縻的建昌部落更同在四川境內。明玉珍的防線如此漫長,兵力再多也必然要被分散。因而比較起來,大理反倒是最強的一支,雖百年前遭蒙古滅國之厄,地盤大大削減,然段家數百年來經營雲南,根深柢固,非同小可。

正因如此,眼下明玉珍與梁王交戰,雙方才會都派使者前來拉攏段功信苴,這便是大理地位舉足輕重的明證。而到目前為止,段功信苴的態度也相當微妙,他沒讓明玉珍的使者居住在專門招待貴賓的五華樓,而是悄悄安排在無為寺,顯然是不願外人知道,尤其不想讓梁王那一方知道。但是對於梁王、行省使者,他也只是接了書信,不肯親見使者,可見對於從他父兄開始與蒙古人結下的梁子無法輕易釋懷。但無論如何,大理雖是掌握主動的一方,卻必須作出選擇,因為坐山觀虎鬥即等於同時拒絕了明玉珍和梁王兩方,後患無窮。那麼,段功信苴會選擇與明玉珍結盟,還是與梁王和好呢?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

可是對段僧奴來說,這其中卻有個機會。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嫁給建昌頭人阿榮都是上上之選,對大理有利,只是以她的剛硬性格勢難促成。段功信苴寬厚仁愛,決計不會死逼愛女,然而一旦阿榮得知寶姬寧死不嫁,顏面掃地,必定懷恨在心,以建昌部落強悍凶狠的風氣,多半要興兵鬧事。若是大理與明玉珍結盟,雙方等於正好同時對建昌部落和梁王形成夾擊之勢;但若大理與梁王和好,局面便會不利得多,意即大理的北邊和東部便分別處在建昌和明玉珍的威脅之下。

適才楊寶所言有個轉機,便是指——一旦段功與明玉珍結盟,或許不必再顧慮建昌,也不會逼寶姬出嫁。只是這話他卻不便說出口。話說大理段氏歸順元朝已近百年,一旦傾向明玉珍就等於公然背叛朝廷,明玉珍若能奪得中原江山尚值得一試,可是他爭得到天下麼?

段僧奴卻著急得很,連連催道:「你快說啊,到底是什麼轉機?」楊寶道:「我只是隨口一說,這件事全在信苴。」段僧奴卻很瞭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絕非隨口一說,上前一步逼問道:「我既教過你武功,就是你師父,師父命令你快說,轉機到底是什麼?」楊寶卻不肯鬆口,道:「沒有。」正僵持間,高浪匆匆進來,道:「乳扇和弓魚都沒有了。」伽羅見他空手而回,大為不滿。他背後突然冒出一人,訕訕道:「乳扇其實還剩幾塊,剛好被我吃掉了。我不知道寶姬還在⋯⋯」

段僧奴不防高浪背後緊跟著一人,大吃一驚,以為是來逮她回城的羽儀,正本能地往窗口逃去。那人忙道:「是我。」她定睛一看原來是高潛,這才鬆了口氣,埋怨道:「高潛表哥,你怎麼不吭一聲就冒出來?嚇了我一跳。」

高潛將一盤生肉放到桌上,慌忙賠禮道:「抱歉,我該先招呼一聲的。」段僧奴道:「現在沒事了。高潛表哥,你怎麼突然來了?不是說肚子疼麼?去藥師殿看過了麼?」高潛道:「唔,我身子是有些不舒服⋯⋯」高浪道:「我適才可是親眼瞧見高潛站在樹下抹眼淚呢。」眾人大奇,伽羅道:「肚子疼得這般厲害麼?快過來讓我瞧瞧。」高潛忙道:「已經好了。再說哪有掉眼淚,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高浪道:「明明是⋯⋯」楊寶及時拉了他一下,道:「寶姬餓了,趕緊先吃飯。」

伽羅望了一眼那盤生肉,驚道:「呀,高潛你怎麼將香料蒜汁直接澆到肉上?」高潛忙辯解道:「不是我⋯⋯是高浪⋯⋯」高浪瞪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道:「幹麼大驚小怪,反正寶姬切了肉也是蘸著香料吃,和在一起豈不方便?」段僧奴早餓得慌了,哪裡還顧得上講究,忙道:「這樣便很好。」自腰間抽出短劍,坐在桌邊,邊割邊吃,狼吞虎嚥之勢渾然不似名門之女。段僧奴手中短劍是柄罕見的利器,頗有來歷。她父親段功初即大理總管之位時,有火球劃天,聲聞百里,自北往南而下,墜落在蒼山玉局峰。火球冰冷後裂開,露出中心一大塊玄鐵,可剁鐵而不傷刃,削髮可下。因天降神物,百姓獻給總管府,段功令十名匠人磨劍兩年有餘,取蒼山雪水淬火,始成一長一短兩柄劍。由於是玄鐵所鑄,長劍重達十二斤,長三尺,刃寬一寸六,中厚八分,色烏亮而冰寒,配雙龍奪珠金鞘,稱「烏鋼劍」,成為段功的隨身佩劍。短劍長一尺六,寬兩指,配象皮鞘,鑲五色寶

石,稱「女兒劍」,理所當然給了段僧奴。此劍工藝精巧,削金斷玉,吹毛立斷,此刻卻被她隨意用來割肉,高浪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可惜。

卻聽見伽羅問道:「高浪,你才吃過晚飯不久,又去食堂拿肉,沒人懷疑你麼?」高浪道:「他們正忙著架三腳架燒三道茶呢,哪裡顧得上理我。」這三道茶是大理招待貴客的習俗,通常要在屋裡現煮現喝,但達官貴人嫌煙氣熏眼,往往命人在廚下煮好茶才端上。伽羅又問:「是給南禪房那幾個漢人的麼?嗯,楊寶說他們是明玉珍的使者,也算得上是中原來的貴客。」高浪冷笑道:「果真是貴客,就該住進五華樓,怎麼會來這裡?」段僧奴道:「這你還不懂麼?我大理雖與梁王交惡多年,但名義上畢竟還是大元朝的子民,這明玉珍自稱皇帝,是大元的反賊,阿爹怎能讓人知道他正與反賊暗中來往?」高浪道:「知道了又怎樣,我大理兵精馬壯,還怕他們蒙古人麼?」段僧奴笑道:「這話還是等你當上將軍再說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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