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二部曲
一部架構在傳世名畫〈韓熙載夜宴圖〉真實背景與歷史人物之上發揮無窮想像力的探案推理小說
一場夜宴‧一家興衰‧一朝更替
南唐李後主想找個好宰相,卻遇上行事不羈的重臣韓熙載?
畫家顧閎中奉旨刺探重臣韓熙載的逸樂夜生活,精彩描繪而成。
韓熙載是否知道自己受到後主李煜的刺探?
他為何刻意顯輕慢裝荒誕,君臣之間大玩諜對諜猜忌戲碼。
不料,歡樂夜宴中竟有名美麗女子當場中毒喪命……
卷二‧聚寶山中Ⅰ
聚寶山位於金陵南城外,雖然名字叫山,其實只是一處高約三十丈、方圓十餘里的山崗。之所以名為「聚寶」,是因為山崗上到處是五彩斑斕的礫石,這些礫石並非普通的石子,而是天然的花瑪瑙。南朝梁武帝時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雲光法師經常在聚寶山西邊設壇講經,據說一次說到絕妙之處時,感動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於是有人將雲光法師講經的地方稱為「雨花臺」,而那些遍佈山崗的花瑪瑙也相應被稱為「雨花石」。
聚寶山沒有北城外山川草木、雲煙光色的綿軟風景,只長滿青松翠柏,蓊蓊鬱卻也顯得青澀、樸素、純淨。不僅如此,這裡還是南城外的一處制高點。登上聚寶山北望,金陵滿城錦繡繁華盡收眼底,而成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每處風景,自對應著一種心境。昔日唐代詩人杜牧曾在一個春雨濛濛的日子來到聚寶山登高眺望,只見眼前一派迷離動人的春色,心中蕩漾著一股開闊悲壯的氣息,當即揮毫寫下著名的(江南春絕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聚寶山上暮靄微生。霧氣像溪頭浣紗女所遺忘的輕紗,不露聲息地飄浮上松柏的樹梢枝頭,朦朧了青翠蒼勁的風姿,景致依稀模糊起來,頗有杜牧筆下煙雨樓臺的感傷味道,只有深綠色的輪廓越發顯露山崗的沉穩。
將要到達聚寶山之時,張士師迎頭遇上金陵酒肆的夥計述平,他正在山腳卸下毛驢身上的褡褳。運酒的大車只到得聚寶山下,再往上就得單靠畜力了。他一邊將驢套上車,一邊唱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山歌:「八十的公公遊花園,花開花落又一年。山中確有千年樹,世上少有百歲人。」歌詞本是感傷人生有限、生命短暫,他卻唱得歡快活潑,到底還是個十餘歲的少年,根本不識憂愁的滋味。
述平一見到張士師,便忙停下手,驚訝打量著他手裡的雞公車,叫嚷道:「典獄君!你……你這也是去韓府麼?」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會推著西瓜去韓府作客。
張士師便說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典獄君可真是個好人,還幫老圃送瓜,周老公總說城北賣瓜的老圃是個再滑頭再小氣不過的人呢!」頓了頓,又問道,「要不要小的趕驢送典獄君一程?」張士師本來便不覺得累,何況抬眼已然可望見韓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謝。」述平離開酒肆已久,擔心錯過夜更時間,城門關閉,再要進城,可得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堅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什麼,又道:「待會兒典獄君若遇見我們少店家,請他明日務必早些回酒肆,不然周老公又該罵我了。」
張士師奇道:「你是說周壓還留在韓府?」述平道:「韓管家說,韓府今晚夜宴賓客人數比預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夠,叫我們都留下幫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這韓府夜宴到底是什麼模樣,可是少店家也想留下,但總得有人將車送回酒肆去……」言語中竟是深以為憾,可見心裡對這傳說中的韓熙載夜宴是何等嚮往了。不過,他依舊是男孩子心性,情緒變化得極快,當即又展顏笑道:「不過,少店家說等下次再有機會就讓我留下。典獄君,小的先走了!」於是,他一揚鞭子,趕著驢車走了,口中又哼起「八十的公公遊花園……」山歌。
張士師心中也有些擔心誤了夜更時間,入不得城,便加快腳步,往山崗上行去。
從金陵南門到聚寶山山腳全是官道,寬闊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時,道路立即窄了許多。婉轉穿行於一大片幽密松林中,但覺耳邊松濤陣陣,如小溪潺潺,又如人語呢喃,頗有情趣。只是地上松針厚積,如毯似氈,又混雜不少碎石子,獨輪的雞公車行走頗為不易,行程頓時慢了下來。張士師突然想解手,那雞公車手柄處有兩根比車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湊巧此處是個山坡,他擔心車立不住,便將車拖到不遠處一棵大松樹樹叢中,用樹杈別住手柄,自己蹲在松樹後方便。
此刻,日頭落盡西山,林間霧氣更重。山風徐徐,拂面涼爽,夾雜著些許清新的蓮花香氣,沁人肺腑。倦鳥也在這個時候紛紛歸巢,各自收起飛翔的翅膀,棲息到綠蔭深處,雖有不甘寂寞的「啾啾」鳴叫聲間歇響起,終究還是漸漸趨向平靜。
恰在此時,山路那邊傳來了腳步聲,腳下一個重一個輕,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來,只聽見有人道:「這裡沒人了,朱相公可以說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蒻蘭的聲音。張士師大吃一驚,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見到她,不料竟然會在這裡遇到,當此尷尬情形,只好竭力屏住聲息,避免被人發現。
又聽見一個男子道:「我剛從澄心堂聽到消息,官家派了一個細作到你們聚寶山韓府……」
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節度金陵時宴居、讀書、閱覽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國,便成為最為核心的中樞重地。後主李煜還曾經將一種貴重的歙州愛。墨紙命名為「澄心堂紙」,表達對這種紙的無上喜愛。
說話男子的聲音甚為低厚深沉,似乎是個中年男子。南唐通稱朝中高級文官為「相公」,秦蒻蘭既稱他為「朱相公」,此人當是朝中大官。他口中所稱的「官家」,顯是指南唐國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當時流行這麼稱呼皇帝;雖然南唐自李璟開始就已去帝號,改稱「國主」,但那不過是外交公文紙面上的事,在南唐國境內,國主依舊是皇帝,李氏還是官家。
秦蒻蘭顯然十分驚訝,提高聲音反問道:「細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專門派去監視韓熙載的。」秦蒻蘭驚道:「監視?為什麼?」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氣。
張士師聽在耳中,心頭也甚是疑惑,暗想:「近來城中傳聞紛紛,說韓熙載即將拜相,今日我親耳聽到江寧府尹也這般說,以目前局勢來看,諒來不會有假。可是官家為何還要派人監視韓熙載的一舉一動?韓熙載目前賦閒在家,並無任何實權,莫非仍然因為他是北人的緣故?嗯,這倒有可能,今上素來猜忌北人,登基以來已經賜死好幾位北方籍大臣……」
正思忖間,只聽見那朱相公刻意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種謠言,說北邊大宋皇帝有心統一天下,為了探清我江南虛實,特意派人來收買韓熙載,承諾請他到北邊為相……」秦蒻蘭驚道:「不,這不可能。」
朱相公道:「無論怎樣,官家對韓熙載已經起了很重的疑心。蘭,你該早點打算,韓熙載根本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邊。」聽起來,言語中似乎不但對韓熙載很不以為然,對秦蒻蘭也甚是愛慕迷戀,甚至有些替她不值。他頓了頓,又忿忿不平地道:「你可別忘記他曾向官家提議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計……」
秦蒻蘭卻打斷了他的話頭,追問道:「朱相公可知道細作是誰?」朱相公一時未答,大概對她的決然態度有些失望,沉默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秦蒻蘭便不再多問,只聽見腳步聲窸窸窣窣,大概是繼續朝前走去。那朱相公則愣在當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叫了聲「蘭」,快步追上去。
張士師這才站起身束好衣褲。他沒來由地聽到這樣一場對話,更覺韓府惘然莫測,決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蘭、朱相公是否走遠,以免二人察覺適才對話被人聽見,徒生枝節。此時,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張士師一眼便認出他是江南著名書法大家朱銑,在朝中官任中書舍人一職,職掌詔命,又被時人戲稱為紫薇郎。紫薇郎稱號風雅,位處中樞、職清地峻,消息決計比一般官員要靈通得多。朱銑又是兩朝老臣,性情穩重,只是適才他所言太過匪夷所思,也難怪秦蒻蘭難以置信。
張士師又等了好一會兒,直到二人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這才將車推出,續上山路。過了這片松樹林,又是一大片青翠挺拔的竹林。終於,耳中聽到了叮咚泉水聲,這便是聚寶山上唯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寧泉」,其水質清洌,飲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帶頗具盛名。永寧泉的西側便是雨花臺,也正是韓府坐落之處。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牆黑瓦,大半掩於綠色的叢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祕,似極了水墨畫。
未近大門,已頗見江南園林獨有特色。牆角外零零落落堆放著粗矮的青色石頭和灰色假山,配以一叢一叢的翠竹,看似參差無章,實則極費心機。大門及閘柱的顏色也很特別,並非豪門大戶常見的朱紅,而是那種淡淡的紅,悠悠的紅,紅得不耀眼,但韻味綿長。大門兩旁的裝飾,也非尋常人家常見的石獅、石鼓之類,而是一對昂首展翅的銅鶴,鮮活生動,彷彿立時便要振羽飛去。門廡的簷下早已懸掛起一對大紅燈籠,雖然天色尚明,裡面的燈燭已經點燃,紅彤彤地閃爍著,似在不動聲色昭示著今晚的夜宴。數名彩衣侍女坐在門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鬧,大概正等候迎接賓客。
張士師到達大門時,韓府老管家韓延正巧走了出來。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著長長的銀色鬍鬚,眉目之間有種大戶人家管事特有的威嚴,派頭十足,卻神色憂鬱,似有什麼不解之愁。他緊鎖眉頭,嚴肅地向彩衣侍女交代著什麼,侍女們對他態度卻不見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只是吃吃笑著,相互打著眼色,不知道有沒聽進他的話。
這數名侍女其實也是韓熙載的姬妾,不過因為韓府近兩年來財力捉襟見肘,偌大的家底已經耗光,僕人婢女們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寵的姬妾也紛紛離開,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幾個。但半個月前,她們不知從哪裡聽說韓熙載即將官拜宰相,於是又厚著臉皮重新回到韓府。不料,韓熙載竟然不顧韓延強烈反對,照常接納了她們;因韓延之前不願再讓她們進門的風波,她們對他一直懷有很深的敵意。
韓延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面容在蒼茫的暮色中更顯凝重。不過,他對自己受到忽視冷落的境遇並未特別不快。他素來不動肝火,總是一副溫良恭儉的模樣,數十年來未曾忤逆一人,還因而得了個「韓和尚」的外號,何況他多年來早已習慣姬妾們的各種冷遇。只是,他內心深處,未必如表面看起來那般平靜無波。
四十年前,他才十餘歲,還是個懵懂少年,卻不顧性命之憂,追隨主人韓熙載從北方逃到江南。當時他絕料不到會演變至眼前這種情形,因為窮途末路中的韓熙載曾緊握他的手,哽咽道:「韓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忘你捨命相隨之恩,天地可鑒,日月可表。」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曾經在韓延的心中蕩漾溫暖了許多年。然而,時局在變,人也在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那個胸懷大志的韓熙載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
當初韓熙載與好友李谷在淮水分手時,並不為前途難測而沮喪,而是豪氣干雲地道:「江南若用我為宰相,我必將長驅北上,以定中原。到時我再與君痛飲。」李谷則笑著回答:「中原若用我為宰相,我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於是兩個偉男子就此立下約定,要各自在南方和北方開創驚天動地的事業,韓延便是見證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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