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三部曲
一部因家書、因懸念、因愛戀而引發家國興亡傾覆的歷史小說
山河在,草木深。花濺淚,鳥驚心。
阿蓋公主自願當政治籌碼,大理總管段功娶是不娶?
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朱元璋、明玉珍等民軍勢力分據各方,位處雲南深處、一向自成恬然小國的大理也難置身事外,先有漢人美女神祕造訪,接著天下至毒孔雀膽被盜,段功夫婦身上也多處莫名流血,幕後究竟有幾雙黑手?
前情提要:
五人登時猜到今晚來見普照禪師的貴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親——大理總管段功。大驚失色下,大夥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樹叢中,偏偏這回光院栽種的品種是恨天高,高度尚不及一人,又來不及回去翻牆,只好一起伏下身子鑽進樹叢中,盼望仗著夜色逃過那施宗精明的眼睛。楊寶心思機敏,最先會意過來,暗想:「原來普照禪師就是前丞相脫脫,這可真讓人意想不到。脫脫八年前在騰沖被朝廷賜飲毒酒而死,不知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無為寺中…」
卷一‧無為寺VI
楊寶聽了更是暗暗心驚——這脫脫足不出戶,竟能知道天下局勢,當真不可小覷。此人聰明絕頂,為中書丞相時便有「精幹老練」之名,又在大理待了八年,盡知虛實,若他真去了梁王身邊,豈非對大理大大不利?卻聽見段功道:「即便如此,禪師應該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須得作出選擇。」言語中饒有深意。脫脫低著頭,沉默片刻道:「信苴請稍候。」起身走向室內。
外面五人趴在茶樹下,也不知道室內二人還要談多久,偏偏楊智等人一直如木樁般站在院中不走,無法動彈一下,大有度時如年之感。伽羅心中早已後悔千遍萬遍,真不該如此辛苦爬牆來偷看這怪和尚的箱子,換作平日她早就主動站了出去,信苴為人寬厚,即使知道他們在外面偷聽,也不過輕言訓斥幾句,偏偏此時寶姬正在逃婚當中,絲毫露不得行蹤。正苦悶間,忽覺頭髮上有隻蟲子蠕動,大驚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要他幫忙弄掉頭上的蟲子。高浪不明所以,隨口問道:「做什麼?」聲音雖輕,頓時有羽儀驚覺,也不作聲,只走到門口向羽儀長施宗指了指廊下。
施宗微一點頭,做了個手勢,幾名羽儀各自手持兵刃,分成左右兩隊,悄悄朝茶樹叢中包抄過來。楊寶早已瞧得真切,反應極快,急忙起身走出道:「是我,楊寶。」又回身叫道:「你們三個還不快出來?」高浪、高潛、伽羅依言走出,只剩段僧奴依舊趴著,不敢動彈。
施宗乍然見到幾人從茶樹後走出,當即上前,沉聲問道:「你們幾個在這裡做什麼?」楊寶支吾道:「嗯,也沒什麼,就是想翻牆出去玩,結果剛巧被你們堵在院子裡。」施宗知道這群孩子在寺中頑皮胡鬧,還時常翻牆出院做出各種驚人之舉,而要想不驚動武僧溜出中院,翻牆走回光院確實是最便捷的路線,因而絲毫不感驚訝,只低聲斥道:「還不快些回去睡覺。」
楊寶忙應道:「是。」高浪則大方走到牆角,收了掛在牆頭的繩索,這才昂然離去。施宗見他一副無法無天的派頭,大有自己當年的影子,簡直哭笑不得。楊智一直默不作聲,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過一名羽儀,低聲囑咐道:「你悄悄跟住他們,說不定他們幾個知道寶姬的去處,會暗中與她聯絡。」那羽儀道:「是。」應命而出。茶樹叢中的段僧奴隱約聽見這話,不禁大為氣惱,暗想:「楊智員外可真是狡猾,難怪大家都稱他是總管府的『智囊』。這下可好,我連無為寺也待不下去了,這該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動靜,雖然並不如何響亮,室內的段功卻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生性沉穩,只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卻見脫脫抱著一口箱子出來,打開來看,卻裝滿了卷軸。脫脫指著那箱子道:「這是我在這八年內所繪的中原州域形勢、山川險隘之圖,還真要多謝信苴允准我借閱翠華樓藏書。」段功道:「何足掛齒。」
脫脫見他不動聲色,訝然道:「很少有人能見到這一箱子圖卷後還無動於衷,信苴難道不是為它們而來麼?」段功笑道:「禪師誤會了。我今晚前來只為見禪師一面,順便告知赦免詔書一事。」脫脫一向桀驁驕傲,即使段功對他有救命之恩,言語也甚是冷淡,如今見對方一無所圖,這才真正折服於對方的胸襟氣度,嘴上雖然不說什麼,心中卻歎息不已。
段功見他不語,以為他仍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道:「之前我說作出選擇,是說禪師可以選擇留在這裡,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中慶,只是北上大都要麻煩得多——中原烽火狼煙,南方盡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險起見,禪師須得走海路。」脫脫毫不遲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羅那裡。」
段功大為驚訝道:「禪師適才不是說『太遲了』麼?」脫脫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太遲,也須得盡力而為。」段功道:「那禪師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當派人護送。」脫脫搖了搖頭道:「日前漢人氣盛,我朝大將又各起內訌,自亂陣腳,中原腹地已是難保,西南卻可獨立於中原之外。只要助梁王孛羅守住雲南,進可攻,退可守,與北方成呼應之勢。將來我蒙古大軍反攻中原,雲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想:「此人眼光謀略果然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羅一臂之力,或許可以反敗為勝,阻止紅巾明玉珍的勢力進入雲南。」他胸懷坦蕩,不似脫脫那般陰鷙深沉,當即道:「禪師遠見卓識,果非常人。湊巧梁王派了使者來大理,現正住在城中五華樓…」
脫脫道:「梁王是派人來向信苴求救罷?」言中頗有揶揄嘲諷之意,似對梁王很不以為然。段功答道:「正是。」脫脫道:「信苴如何答覆?」段功道:「嗯,我還沒有召見使者。」他不願意謊話欺人道,「不敢有瞞禪師,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脫脫點頭道:「信苴是個坦率之人,襟懷夷曠。孛羅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雲南以來數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義之舉,信苴記恨他,也是人之常情。」段功緩緩道:「我並非因為記恨梁王才不願發兵。」一指那口箱子,「禪師胸懷韜略,既有經世治國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結其中,想來這些圖卷非同小可。」脫脫傲然道:「有心奪取江山、稱霸天下者,得我圖卷,可謂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是在我眼中,這些圖卷不過是普通的地圖罷了。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創立大理以來,一直固守本土,從無向外擴張之心,更談不上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脫脫吃驚地望著段功,仿若在看一個陌生人。他是蒙古人,從小便以鐵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為傲,萬里江山似錦,無數英雄折腰,但眼前這段功竟對大好河山無動於衷,實在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問道:「自古英雄披肝瀝膽,無非是向馬上求取功名,漢人也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信苴今日之實力遠在梁王之上,當真對雲南全境無半分覬覦之心麼?百年之前,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盤。」段功歎道:「若真被大理得了雲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軍圍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脫脫道:「這麼說,信苴決意坐山觀虎鬥?」段功道:「並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來,僻地自守,只以清平為國策。」脫脫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慶,下一個目標便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我段功自當親自率軍抵擋,力保境內百姓晏然安穩。」脫脫見他絕然果斷,頓時想起一事,驚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與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而今局面複雜,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責。」脫脫料他已然決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萬難勸動,只好使出最後一招厲聲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風光?」
外面的段僧奴一聽,忍不住勃然大怒,心想:「這普照好生無禮,哪壺不開提哪壺,蒙古人明明於我大理有滅國之恨,何來恩惠一說?」她卻不知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國自第十二代皇帝段廉義起,相國高智升便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鞏固高家勢力,後來更發展到高家世居相國,專擅政柄,段氏形同虛設,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大理國滅亡前;末代皇帝段興智毫無實權,事事受相國高泰祥的制約。大理精兵本戰鬥力極強,絲毫不弱於蒙古軍,卻被蒙古的忽必烈率大軍直奔陽苴咩城下,就是因為相國高泰祥將絕大部分軍隊調往自己封地善闡四周,令王城防守極為虛弱。可以說,高氏對大理國的速亡實有不可推卸之責。
後來,蒙古人殺相國高泰祥,扶持段興智統治雲南,大理雖就此滅國,段興智卻從此得擺脫高氏欺壓,對蒙古感恩戴德,主動獻大理國地圖(大理圖志),並率大理軍隊充當蒙軍前鋒。高氏在大理國擅權的這段歷史,對段家來說不是什麼光彩事,後世的段氏總管除了對高氏嚴加防範外,很少對子孫提及,況且高氏子孫興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功之母高藥師便是高泰祥嫡系後人,就連段功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蘭為妻,再重提這些往事只會激化高氏與段氏子弟的矛盾。但無論如何,確實如脫脫所言,段氏得重掌大理軍政實權,很大程度要歸功於蒙古人。段僧奴不瞭解這些恩怨,段功卻知道,一時難以回答,沉吟不語。
脫脫又道:「況且中原漢人蠻子陰險狡詐、詭計多端,若被張士誠、明玉珍、朱元璋之輩得了江山,西南還有信苴立足之地麼?」段功道:「禪師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國後,曾與中原的宋朝和平相處三百餘年,其間常常互通有無,友好往來。」脫脫曾任都總裁官,主修《宋史》《遼史》《金史》,對中原的這段歷史遠比段功熟識,當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愛仁慈麼?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開國起,杯酒釋兵權,導致舉國武功極弱,北部燕雲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無所屏障,邊患危機極為嚴重,先後面臨遼國、西夏、金國的鐵蹄威脅,三百年來,西北邊境幾乎沒停止過戰爭,若是再於西南向你大理開戰豈不腹背受敵?
況且中原之地不利養馬,宋人沒有馬源,還須借助你大理。」段功道:「話雖如此…」脫脫蠻橫地打斷了他,道:「唐朝時,漢人武功強盛,那時還沒有大理國,只有南詔。開元年間,唐玄宗李隆基為牽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詔王皮羅閣吞併其他五詔部落,建立南詔國。十年後,皮羅閣之子閣羅鳳即位,與爨氏部落聯姻,勢力從此進入滇池地區。唐人感到壓力,大搞政治陰謀,派李宓以反間計挑起爨氏內訌,導致爨歸王被亂臣殺死,歸王的妻子阿姹向南詔求救,南詔出兵殺了亂臣,但從此與唐人關係破裂。唐人有意加倍征取南詔糧稅,又計畫扶持閣羅鳳之弟於誠節取代閣羅鳳。閣羅鳳想盡力挽回與唐朝的關係,便親自到姚州拜會唐朝官員張虔陀,不料張虔陀見閣羅鳳的妃子慕容玉珠貌美,竟用酒灌醉閣羅鳳,姦污了慕容玉珠。
閣羅鳳酒醒後得知真相十分憤怒,派人到長安向唐朝皇帝控訴張虔陀,但唐玄宗只知沉迷於楊貴妃的溫柔鄉中,根本不予理會。張虔陀又上書誣告閣羅鳳謀反,唐人宰相楊國忠從中添油加醋。閣羅鳳忍無可忍,起兵殺了張虔陀,就此拉開天寶戰爭的序幕。宰相楊國忠派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八萬兵馬,分三路進兵征伐南詔。閣羅鳳三次派使臣謝罪求和,說明起兵實為張虔陀所逼,然而唐軍置之不理。閣羅鳳遂奮力禦敵,並向吐蕃求援,一場惡戰下來,唐軍全軍覆沒,僅主帥鮮於仲通一人逃師夜遁。
唐軍慘敗,這消息卻被利慾薰心的宰相楊國忠報成了大捷,隻身逃回的鮮於仲通竟也成了英雄人物,由唐玄宗親自設宴招待,並擢升為京兆尹,而那些戰死在洱海邊的唐人戰士卻成枉死冤魂。第二年,唐朝再派大將賈顴率軍三萬攻打南詔,再次全軍覆沒,主將賈顴也被生擒。第三年,宰相楊國忠再派兵七萬揮軍南詔,因兵員不足,下令在陝西、河南、河北等地強制徵兵,哭聲連道,這樣的軍隊士氣可想而知。
這一仗,唐軍仗著人多勢眾,先後突破了龍首關、龍尾關天險,一度逼近南詔王城,關鍵時刻之下南詔得吐蕃軍馳援,抄斷了唐軍後路,唐軍大敗,流血成川,積屍壅水,主帥李宓也戰死。戰事結束後,南詔國王閣羅鳳認為『生雖禍之始,死乃怨之終,豈顧前非而忘大禮』,下令收拾唐軍將士死屍就地祭祀埋葬,這就是至今遺跡猶存大理的萬人塚。之後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國勢急遽衰微,自顧不暇,再無力大舉進攻南詔…」
脫脫頓了頓又道:「南詔雖然取得天寶戰爭的勝利,但從此又開始受吐蕃牽制。閣羅鳳死後,異牟尋繼任為南詔國王,面對吐蕃繁重的稅貢、軍役及遣送人質等要求開始感到不滿。清平官鄭回原是唐朝西瀘縣令,被擄掠到南詔為官,他極力勸說異牟尋重新歸附唐朝。當時,唐朝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是個頗有遠見的官僚,也積極策畫重新招降南詔,以牽制吐蕃。在幾方努力下,南詔、唐人終於走向緩和,雙方派代表於蒼山會盟,唐朝封異牟尋為雲南王。點蒼會盟後,南詔發兵,大破吐蕃於神川,奪其城邑十六座,將吐蕃勢力全部趕出了雲南。此後,吐蕃衰弱,無力進攻;唐朝國內藩鎮林立,也無力干涉南詔,由於沒有強鄰,南詔遂成西南強國。到了南詔國王世隆在位時,雙方關係再度惡化,不為別的,僅僅因為唐人認為世隆這名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諱,逼著他改名才予冊封。
在漢人看來,兩個雖已死上百年的皇帝名字,比起與異邦的和平友好仍是重要得多。幸好世隆是個有骨氣的人,不但不肯改名,胸中高傲之氣反而就此激發,於是自封為皇帝。當時唐朝腐朽,迫近崩潰,唐人邊境官員貪暴昏懦,常為私利製造邊釁,比如逼迫南詔用好馬一匹換取鹽一斤,最終再次引發了大規模戰爭。唐人總結說道:『南詔兩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徵兵運糧,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賦大半不入京師,三使、內庫由茲空竭,戰士死於瘴癘,百姓困為盜賊,致中原榛杞,皆南詔故也。』明明是唐人自己處理不當,卻將過錯完全推到南詔身上…」
脫脫端起自己的碩大茶杯飲了一口,續道:「世隆之子隆舜即位後,因漢人權臣鄭買嗣弄權,有心重與唐修好。唐人西川節度使高駢突然提出願以公主和親,隆舜大喜,多次派人入唐誠心求娶,希望也能像昔日吐蕃的贊普松贊干布娶得文成公主那樣,成就一段千古佳話。唐僖宗考慮後同意以安化公主許婚。隆舜為此特意派出國中三位清平官趙隆眉、楊奇混、段義宗入唐,商議迎娶公主事宜,結果三人到達成都後被高駢一起毒死。所謂以公主和親正是唐人的詭計,試圖以此等卑劣伎倆削弱南詔實力…」
脫脫說到這裡,一直不動聲色的段功皺了皺眉頭。脫脫瞧在眼中,他本是敏慧之人,自小又在宮廷爭鬥的漩渦中長大,極擅長從顏色中察人心思,心想:「莫非明玉珍也派使者來與大理聯姻?可是只聽說明玉珍有一子,未聽說他有女兒,不過紅巾流行義子、義女那一套。」也不及多想,又繼續道,「即便如此,隆舜還不死心,以為唐朝是禮儀之邦,必定不會不講信義,更不會視兩國外交如同兒戲,便又再次派使臣前去迎娶公主,並獻上許多奇珍異寶。當時唐朝內亂,黃巢占領了京師長安,僖宗皇帝正避難四川,不敢直接得罪南詔,推說正為公主準備嫁妝。過了兩年,南詔再派使者迎娶公主,僖宗皇帝無可推託,只好約定禮使、副使及婚使,打算擇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親。剛好此時黃巢亂平,僖宗皇帝又推託回京師再說。所謂唐人以公主和親一事,直到隆舜死也未能促成。不久,那漢人權臣鄭買嗣忘恩負義,殺南詔王族八百餘人,毀南詔祖廟陵墓,自立大長和國,南詔覆滅。東川節度使楊干貞又滅大長和國,自立大義寧國。通海節度使段思平,也就是信苴之先祖又滅大義寧國,建立了大理國。信苴只要看一看南詔的歷史,便可知漢人朝廷時時刻刻充斥著陰謀與謊言。漢人總說以史為鏡,這些往事難道還不值得信苴對漢人警惕麼?」
這些故事,段功大略知道一些,卻不如脫脫瞭解得這般細緻入微,此番聽他朗朗道來,當真是一部驚心動魄的血淚史。就連窗外的段僧奴聽了也大為心驚,大理教習世家子弟素來以詩詞歌賦、釋儒經典為主,極少涉及歷史,這些故事她還是頭一次聽說,暗想:「原來漢人竟會以公主和親為由誘殺南詔的三名清平官,真可謂卑鄙。那清平官楊奇混…不正是楊寶的先祖麼?原來是死在漢人手中。」
又聽見室內的脫脫續道:「反觀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雖然殺戮不少,然從無失信一說。昔日高麗臣服於我大元,世祖皇帝猶將親生女兒下嫁高麗國王,以示天恩浩蕩。當初大理國滅,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反倒封令祖段興智為摩訶羅嵯。
換作漢人得勢,以他們歷朝歷代作為來看,信苴捫胸自問,高麗、大理還有立足之地麼?」段功自然知曉脫脫這番長篇大論目的在說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漢人,然則對方學識淵博、引經據典,著實難以反駁,所言又確是事實。若大宋真有大唐那般強盛的武功,北部又無契丹、女真等邊患,大理國真能與它和平相處三百餘年麼?實際上,兩國之間還真有那麼一次一觸即發的大戰。宋仁宗在位時,廣源蠻的儂智高投宋不成,被逼反宋,為宋人名將狄青平定,儂智高率殘餘部眾逃入大理。狄青一路追擊他至大理邊境,先派人向大理皇帝段思廉索要,被拒後又招募大批死士到大理行刺,最終迫使大理皇帝段思廉殺死儂智高,獻出首級。
由於大理收容了儂智高的部分隨從,如醫術高明的白和原、文采出眾的黃瑋等人並予重用,宋朝極為恐慌,疑忌段思廉並未真的殺死儂智高,便調派大軍前往四川和廣南,有東、北夾擊大理之勢。大理為之震動,段思廉派使臣向宋朝辯白無用,又不願犧牲無辜的白和原、黃瑋等人,因而不得不立即徵調重兵屯守邊境。如此劍拔弩張,相持一年有餘,最後因四川物價飛漲、將士多有譁變,宋朝被迫率先撤軍。此事最終雖避免兵戈相見,卻已然芥蒂深結。到宋徽宗時,有宋臣提出在黎州大渡河外置城,加強與大理的貿易,立即遭到彈劾;一直力促大理歸宋的廣州觀察使黃璘也獲罪而死。宋朝全然將大理當作大敵,從此大理與宋朝不相往來。若非北宋不久後為金人所滅、南宋建立後須向大理購買軍馬,恐怕未必真的相安無事。
脫脫見段功一直緘默不語,知他心中已有所觸動,續勸道:「即便放開陳年往事不談,信苴當知曉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明玉珍這些反賊淨是不講信義之徒。張士誠窮途末路時,本已投降歸順我大元,後來困境稍解,立又復叛,如此反覆幾次倒真應了他的名字——士,誠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紅巾將領,如今羽翼豐滿,以下犯上,挾持小明王韓林兒作威作福,哪有絲毫君臣之禮?他殺掉韓林兒自立為皇帝是早晚之事。陳友諒身為徐壽輝的部屬,貪圖權勢,弒主自立,更是為天下英雄不恥。明玉珍也是紅巾部將,奉徐壽輝之命進據四川,陳友諒殺了徐壽輝自立為主後,他本該繼續奉韓林兒為主,結果他也學陳友諒登基稱帝。這幾人對待他們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無忠義友愛之心,結盟如同放屁,信苴謙謙君子,如何能與他們相處?」
段功道:「禪師坦誠相勸,段某深受啟發。今日我不妨告知禪師實話,我們白族人最講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歸順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為大元子民,絕不會再生二心。」脫脫喜出望外,讚道:「好個有信有義的民族!如此說來,信苴斷然不會與明玉珍結盟?」段功道:「正是。然則拒絕與明玉珍結盟是一回事,發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則是另外一回事…」正說到關鍵之處,忽聽得一牆之隔的南禪房傳來「乒乒乓乓」的桌椅摔倒聲響,正當夜深人靜之際,甚是響亮。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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