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三部曲


一部因家書、因懸念、因愛戀而引發家國興亡傾覆的歷史小說
山河在,草木深。花濺淚,鳥驚心。

阿蓋公主自願當政治籌碼,大理總管段功娶是不娶?
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朱元璋、明玉珍等民軍勢力分據各方,位處雲南深處、一向自成恬然小國的大理也難置身事外,先有漢人美女神祕造訪,接著天下至毒孔雀膽被盜,段功夫婦身上也多處莫名流血,幕後究竟有幾雙黑手?


前情提要:
伽羅對段僧奴低聲道:「...只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的房裡尋寶。」二女正悄然議論,施秀已經走過來躬身行禮,道:「寶姬,信苴有令,請你即刻回總管府。」段僧奴心中正盤算著與伽羅密議之事聽了不免大吃一驚,問道:「明日不就是十五麼?阿爹阿姆按照慣例要來無為寺聽經,為何今日還急著召我回府?楊寶四下看了一眼,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又猶豫起來。段僧奴疑心頓起,喝道:「楊寶,你這副樣子怎麼跟施秀羽儀長剛才的神情一樣?快說,到底是什麼事?」楊寶道:「如今紅巾明玉珍正率大軍進攻中慶,時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曾特意交代寶姬、坦綽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隨意出獵遊玩,須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於保護的考慮。信苴明日要來寺中聽經,今日卻突然派人前來,且只召寶姬一人,瞧施秀羽儀長的神態分明知道緣由卻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寶姬知道真相後另生枝節。既是如此,事情必然跟建昌頭人阿榮有關。」

卷一‧無為寺II

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個部落中最強大的一支,素為大理倚重。須知大理軍事制度不同於中原——大理境內全民皆兵,閒時為民,戰時當兵,稱為「鄉兵」。鄉兵一百戶設總佐一人,一千人設理人官,一萬人設都督,平時參加軍事訓練,均以武藝高強為榮耀。其中又選出精兵約三萬,為常備軍,分駐各處重鎮及險要之地。駐守陽苴咩城的更是常備軍中的精銳,稱「羅苴子」。由於人口有限,一旦有大規模戰事,大理自身的軍隊不夠,便須調動三十七部落軍隊,稱「夷卒」,是極為重要的一支軍事力量。

這三十七部多是烏蠻,也有幾部是瑤人,居地分散在滇池東、北、南三方,所派出的夷卒均是精銳中的精銳,驍勇善戰,用作前鋒可以一當百,甚至還有部落建了專門的象隊,所向披靡。昔日十世紀時,段思平創建大理國,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得國後永久免除了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後來高氏擅權大理,卻不敢廢除段氏,就是因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可以說,這三十七部頗有能力左右雲南局勢,令四百年後到來的梁王孛羅與大理第八代總管段光(現任總管段功的兄長)互相攻伐、爭奪地盤時,也想招徠西南三十七部落,試圖利用他們牽制段氏的西南翼。但早在段思平創立大理國之後,便大力推行漢族文化,採取各種措施蓬勃發展生產和貿易,這西南部的經濟遠比南詔時期發達,百姓富庶,段氏當然也極得人心。

而十三世紀元朝統治中原後,卻刻意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漢人被列為最低等,且輕視儒生,從朝廷到地方,各級官吏多屬無知粗暴貪殘之輩。即使是梁王孛羅這等鎮守雲南的宗王級人物,也不過是眼光短淺的赳赳武夫,文化程度甚至遠不及段氏,武功也有所不及,歷次與段光爭鋒,只能以下毒等卑劣手段才有勝績,一遇真刀實槍對壘無不大敗而歸。雲南當地素來最崇尚英雄人物,有了這樣的比較,孛羅在西南一帶的名望可想而知。

但即便如此,段氏對西南部落亦須時時籠絡。這建昌頭人阿榮比段僧奴要大上十歲,少年時隨父親阿黎到大理謁見大理總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蘭產下長女僧奴,阿黎覺得是天降吉兆,便為獨子求娶僧奴。當時段功即大理總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東面又時時面臨梁王孛羅的武力威脅,須借助建昌部落之處甚多,便一口答應阿黎。段氏與部落聯姻稀鬆平常,這原是一樁美事,何況阿榮長成後高大威猛,英武過人,順利繼承了頭人之位,曾多次出兵相助;段氏段僧奴亦生得美豔如花,練了一身好武藝,偏偏她生就一副火爆脾氣和執拗性格,多次為這樁婚事與父母鬧彆扭。她年滿十歲時,阿榮便已迫不及待派人來迎娶,她卻寧可出家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無奈,只好以寶姬年紀尚幼為由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將滿十六歲,按楊寶的推測,當是阿榮又派人來提親了。

幾人瞬間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慘澹地道:「呀,果真是。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準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關防極嚴,女子未成親前可隨意與男子來往,即使雙方發生關係也很平常。她與這幾人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也沒什麼可避諱的話。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段寶道:「可是阿姊,聯姻之事非同兒戲,你若是再違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發脾氣。」

段僧奴自是深知這層關節,父親一直視她為掌上明珠,寵愛程度甚至遠過其弟,唯獨婚姻一事不肯讓步,總說什麼「人無信則不立」,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鬧過多次也無濟於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為,自然不似尋常女子忸怩作態,但此刻面臨人生頭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來,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拿眼去望楊寶——他雖武功不濟,卻博學多才,見識也是他們這群人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甚至他的父親鶴慶知事楊昇有時還就國家大事問他意見呢。

楊寶卻沉默不語,他正想著阿榮挑選這個時機來提親似乎有些太過巧合——此時此刻,占據蜀中的紅巾首領明玉珍及其弟明勝正囤兵金馬山,預備攻打中慶。倘若孛羅兵敗,元軍勢力退出雲南,那麼毫無疑問,大理將是明玉珍的下個目標。另有一層,建昌部落位於四川境內,與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國接壤,一直是大理北邊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見楊寶只顧埋頭沉思,以為他畏懼段功,不敢相幫自己,便賭氣道:「大不了我剃了頭髮做尼姑去。」伽羅忙道:「寶姬先別著急,楊寶只是推測,事實未必便如他所說。你先在這裡等,我替你到前院問一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臺階。楊寶回過神來,叫道:「伽羅,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羅,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見二人手牽手湮沒在花海中,更加煩躁不安起來。她知道這裡有許多男子都喜歡伽羅,卻無人敢對伽羅表示好感。她並不是嫉妒伽羅(當然偶爾也會有小小的酸意),自己身為大理總管獨生女,這樣的身分生下來註定要作政治聯姻,儘管她很小就明白這一點,但她還是希望人生會有所改變,而不是像早就計畫好的那樣——嫁給一個頭人,做一個頭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讀書、學習作詩、苦練武藝,她甚至時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樣,與喜歡的人從小一道在無為寺習文練武,青梅竹馬,情誼篤厚,成年後自然結成夫妻。然而,她在這裡,人人敬畏她是總管之女,包括這些一起長大的夥伴也是——楊寶敢牽伽羅的手,卻從來沒有牽過她的手。

忽聽得段寶問道:「阿姊,你真的很討厭阿榮麼?」段僧奴見他一臉嚴肅,有些驚訝,當即正色答道:「我都沒見過阿榮幾面,怎麼可能討厭他?」段寶道:「那阿姊為什麼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討厭他,可是也不喜歡他,阿姊想嫁的是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阿寶,難道你將來會娶一個你不愛的女子做妻子麼?」段寶大模大樣點點頭道:「如果阿爹要我這麼做,我一定會的。」

段僧奴一時愣住,不知這個才小自己一歲的弟弟為何會有這種想法,正詫異間,忽見伽羅去而復返,快步奔過來叫道:「寺裡來了許多羽儀,還有許多羅苴子,怕是要發生大事了。」段僧奴正煩惱不堪,沒好氣地道:「還能有什麼大事?」伽羅同情地望了高潛一眼,才道:「大家都說,明日那梁王使者要與信苴一道來寺裡聽經,還說蒙古人預備做一場大法事祭奠前信苴。」

她所指的「前信苴」,是大理第八代總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他壯年時忽患奇病,來到無為寺養病,不日後病死,火化後骨灰就近灑在蘭峰上。寺內一直有傳聞,段光和大理將軍高蓬(即高潛的親生父親,也是當今總管段功正妻高蘭的兄長)一樣,都是被梁王孛羅暗中派人以孔雀膽毒死,因當時有寺僧親眼見到段光入棺櫃時通體發綠,這正是中了孔雀膽劇毒才有的特徵。孔雀膽為大理特製祕藥,無色無味,中毒後兩個時辰毒性才發,死者無任何異狀,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屍體不朽壞,三天後會變綠。當然,高蓬被梁王買通廚子下孔雀膽毒殺是真有其事,段光中了孔雀膽而死卻只是捕風捉影,至少從未被公開承認過。

無論真實情況如何,自段光以來,梁王與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敵,段功即位後雖然關係有所緩和,不再大規模兵戎相見,但卻老死不相往來。如今忽聽到梁王孛羅派使者來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一驚,幾人一起異口同聲地問道:「當真?」伽羅尚不及回答,便聽見有人朗聲接道:「千真萬確。」

只見花叢中轉出三名男子來,除了楊寶外,其他二人年長一些,均是一身韋衣勁裝,腰繫韋帶,中間懸掛朱色雙鞘大理刀,正是羽儀的標準打扮。伽羅道:「瞧,連他們二人都來了,說是要來無為寺準備。」

那兩名羽儀打扮的男子分別叫楊安道、楊勝堅,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在無為寺長大,三年前被選作羽儀。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姊弟欠身行禮,段僧奴擺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還來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來了大理麼?」楊勝堅道:「是的,不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連行省也派了人來。」

伽羅奇道:「他們都是蒙古人,不是一夥的麼,幹麼還分兩家派人來?」楊勝堅笑道:「他們可不是一夥的,向來鬥得厲害呢。這次來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來向我大理求救,請求信苴發兵。

開春以來,梁王軍連戰皆敗,中慶已經被明玉珍大軍團團圍住,梁王困守城中,已是窮途末路。」高浪冷笑道:「他們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漢人、自稱天下無敵的麼?如今怎麼還被紅巾那群烏合之眾困住了。」楊勝堅往日最喜高談闊論,自當了羽儀後言行已收斂許多,不便接話,只笑道:「總之,梁王老頭這次可糗大了。」

段僧奴問道:「行省使者也是來求阿爹發兵救他們的麼?」楊勝堅道:「他們明明是這麼想,口中倒不這麼說,說是來送朝廷赦免脫脫的詔書。」高浪皺眉道:「脫脫不是八年前就死了麼,赦免還有何用?」楊寶道:「還是有用的,一是可以為脫脫恢復名譽,二來脫脫的家人也不必再受牽連,可以重回京師做官。」

楊寶心思機敏,口中這般說,心下卻感蹊蹺:脫脫當年被流放雲南中慶後,又受到元梁王孛羅的大力排擠,之後便被流放到大理騰沖,也就是高浪父親高惠的封地,但後來還是被朝廷賜藥毒死,骸骨也埋在那裡。段氏與梁王雖然交惡,但大理在名義上還是受行省羈縻,行省絕對可以找許多藉口派使者來大理,為何偏偏選了送赦免脫脫的詔書這個奇怪的理由?他想了一想甚覺不解,又問道:「信苴如何答覆使者?」楊勝堅笑道:「這兩批使者,信苴都沒召見。我猜,他們這次要吃閉門羹了。」頓了頓道,「你們不知道,這次領頭的行省使者竟然是個極為年輕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楊寶你還要小呢。」楊寶問道:「是麼?那他當有過人之處了。」段僧奴卻不耐理會這些,急著追問道:「建昌阿榮果真派了使者來麼?」楊勝堅與楊安道互相看了看,楊勝堅支吾道:「這個⋯⋯施秀羽儀長特意交代,不准我們告訴寶姬。」他這麼說,其實已經回答了「是」。段僧奴氣沖沖地道:「哼,我就知道是這樣。」楊安道忙道:「其實不是阿榮頭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極,忽聽得有所轉機,登時轉怒為喜,嗔道:「早說明白⋯⋯」卻聽見楊安道續道,「是阿榮頭人親自來迎親了。」段僧奴「啊」一聲,當場怔住。她萬料不到未婚夫會親自前來,這還真是棘手之極。

伽羅道:「呀,寶姬,你這次麻煩可大了。楊寶,你快幫忙出出主意,我們該怎麼幫寶姬?」楊寶躊躇道:「嗯,這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高浪沉聲道:「今晚直接去五華樓殺了阿榮,不就得了。」眾人駭然失色,無不呆望著他。高浪冷冷道:「難道你們還有別的法子麼?殺了阿榮,這才是唯一能救寶姬的法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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